不用等到灾难的发生,我们其实都知道食物首先是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一边是生存,另一边是死亡,没有任何含糊余地。只不过如此赤裸裸的事实,为什么我们平常一点也感觉不到呢?
在这个富裕的城市里面,所谓“食物的文化”大多是传媒制造的产物。但是传媒在教导大家何谓美食的时候,同时又遮盖了那些文化的生产和根源,只剩下一圈华美炫目的光晕,于是食物的文化往往就成了美食的文化。例如客家菜,人人都说它是贫穷刻苦的产物,但那些油厚味浓分量大的菜式到底怎样和穷苦拉上关系?中国穷乡如此多,要艰辛过日子的人更是不少,为什么他们煮东西的方法都不一样?传统客家菜和其他“贫穷食品”的分别又在哪里?它们的味道是否同时说明了客家人的生存方式呢?
再简单点说,我想知道世界各地的人群为了生存,会怎样在他们的环境里利用食物对待食物。于是我迷上了曾经在亚洲电视国际台播出的《寻尝世味》(CookinginDangerZone),在全球美食节目狂热里,饮食作家盖茨(StefanGates)主持的这个节目独树一帜。他带着大家去的不是什么美食天堂,不是巴黎、北海道和巴塞罗那,而是缅甸、阿富汗与乌干达。节目的名字已经开宗明义地指出了,这都是些危险地带。例如缅甸,最多是个专制国家,除非遇上风灾,否则也不算要命。可盖茨偏偏去了北部喀拉族的根据地,这帮人可是长期和政府交战闹独立的叛军呀。
后来我看盖茨在文章里回忆去阿富汗拍摄的经验,更是叫人吃惊。原来他临行之前才收到情报,听说有一队塔利班的游击队刚从巴基斯坦潜入他即将往赴的地区,绝不轻易放过任何外国人。他思考了一夜子女成为孤儿的情景之后,最后还是去了。到了阿富汗,盖茨的车队遇上最易遭到绑架的状况,那就是停在山谷窄路中间等牧羊人慢慢赶羊。他问司机:“你试过接载外国人的时候遇上恐怖分子绑架吗?”想了一会儿,司机轻松答道:“也不多,只有一次。”
这是个饮食节目,目的是探访人在困局吃什么,怎么吃,又如何尽量吃得好。除了采访当地人的饮食生活,盖茨也要露两手,下厨请大家吃一顿。坦白说,这种节目很难做,一不小心就成了玩噱头,甚至猎奇。不过,它的效果出奇好,真能让观众透过人类最根本最必要的吃喝活动看见世界并不平安的另一面。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乌干达那一集,联合国刚刚宣布裁减难民的粮食援助,但难民营里好客的一家人还是要招待这位英国客人。于是盖茨就要向他们学习,怎样利用只能供给每人每日所需食物六成分量的材料,去做一餐喂饱十一人的饭。
也有一集拍的是北京,对很多人来说不只不危险,更是一座美食汇聚的大都会。然而在这里,盖茨却看见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残酷。他关注的不是北京烤鸭与涮羊肉,他看见的是进城民工的极端穷困。
我突然想起,有没有人会专门跑去拍摄四川震灾灾民吃饭的情况呢?恐怕不会,因为我们觉得在那种惨况底下根本没有美食可言,而讲吃讲喝的媒体要介绍的应该都是美食。反过来看,有些人大概会觉得这个念头很残忍很凉薄,人家已经够惨了,你还想和他们谈饮食?问题是惨就不用吃了吗?再惨再困厄,人还是要靠食物活下去,这岂不正是食物与生命最根源的本质吗?相比之下,我们的日子安定富裕其实是种运气,我们的饮食方式则是人类史上的罕见例外。谈吃不能不谈吃的讲究与丰盛,报道不幸不义的生活就要假设它没有基本的“享受”,这样的区分才是虚妄的。